1988:我与海南
■廉振孝
题记:
1988是海南载入史册的重要节点,
也是许多闯海人终生难忘的一段岁月。
闯海人谁没有一串精彩的故事?
我们的故事不一定精彩,但绝对真实。
——作者
船靠秀英港,正好日出。
坐了三天两夜火车,一天一夜轮船,终于来到了心中的福地海南岛。
下船乘车,一路向东。左首是一望无际的大海,右首是星罗棋布的稻田,椰树婆娑,风光旖旎,感觉好像到了南洋一样。这真是梦中的仙境啊!我们心中充满了喜悦。
1988年4月13日,全国人大宣布海南建省办经济特区。消息公布,立刻在海内外引起巨大轰动。全国人民都关注着这里,全国的人才都涌向这里。
随着“十万人才下海南”的浪潮,我们这对小鱼小虾也游过了海峡,开始追逐我们心中的“海南梦”。
1.“人才墙”
一下车就买了一张海口地图,准备按图索骥找单位。
刚开始,查一个地方,看着挺远,叫一辆当地人称为“嘣嘣车”的机动三轮车代步,刚起步就到了。
原来我们脑子里装的还是西安地图,可海口实在太小了!
当年的海口主城区,东至五公祠,西至南大桥,北至海甸溪,南至大英山,规模比发达地区一个县城大不了多少。
老市区楼房低矮,店面破烂,每家商店门前都有一个自备发电机,整天“突突突”响个不停。满街的三轮车都没有铃铛,全靠骑车人敲击刹车杆,“当当当”响着,左冲右突相向而行。交通完全没有规则,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,也看不见一个警察。街上行人胡乱拥挤,骑车的、挑担的,扛箱的、背包的,都吆喝着走路。有人一身西装却趿拉着拖鞋,有人头戴斗笠却夹着公文包,滑稽的景象满街可见。
市中心有个人民公园,公园前有两片水面,人称东西湖。东湖边上有一面墙,墙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招工广告和找工广告,每天都有一大堆人围在那儿看广告找工作,而且大多都是大学生。于是,人们给这面墙起了个名字,叫“人才墙”。
年轻人最多的地方是三角池。有些人已经来了三五个月,有些与我们一样刚刚落脚。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人,有大学生,有研究生,有政府官员,有下海经商者。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工作,只好放下身段,有人擦皮鞋,有人卖报纸,有人包饺子,有人修自行车,也有人拿扑克牌给人算命。
问这些年轻人工作好不好找,几乎一致的回答是:难!但他们却面无难色,都笑呵呵的。
有个年轻人抱着吉它在路边卖唱,一曲《一无所有》,唱得声嘶力竭,悲怆得让人落泪。可接下来,一曲《明天会更好》,却让人立刻信心满满豪情万丈。
一个小伙子站在台阶上发表演说:“同学们,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!工作会有的!面包会有的!明天一定会更好!”
落后,纯朴,混乱,生机,这些词经常会交替出现在我们的脑海,毫无逻辑。
这就是1988年的海南,什么都缺,就是不缺激情与梦想!
东湖人才墙 黄一鸣 摄
2.夜宿东湖防空洞
为了找一处落脚的地方费尽周折。
听说海府路的组织部招待所位置好,价钱不贵,很多求职者住在那里。我们赶过去一看,柜台上摆着一块牌子:“客满”。
沿着海府路找旅店,要么“客满”,要么死贵。好不容易找到一家“长途电信招待所”,说有房,只剩一间大床房,每天12元。我们已走得筋疲力尽,也不敢再折腾,赶紧登记住下。
房子宽大畅亮,床是硬板床,一张凉席,一床毛巾被,没有被褥。靠窗一张桌,一把椅,一个暖瓶。我们美美地睡了一觉,醒来胡乱吃了点东西,就开始出门找工作。
一出门,才发现这里离市中心挺远,价钱也有点贵。每天上下午都要找工作,但一到中午,单位的人都下班午休了,我们没地方可去,只好坐在海口公园的大榕树下熬时间。
连着去了几天,公园管猴子的人与我们熟识了,说他在公园里有一间单身宿舍,平时不用,如果我们愿意住,可以租给我们,一个月收60元。便宜,出门方便,很动心,但一想那么大个公园,晚上没人了还是有点恐怖,没敢租。
三天后,听说东湖地下旅店有床位,特别便宜,立刻拎着箱子搬了过去。
去了一看才知道,东湖地下旅馆其实就是个防空洞,里面挤满了人。过道上摆满了铁架子床,住一晚1元。小隔间有双人床,住一晚3元。我们要了一个小隔间住了下来。
白天找工作满街跑,入夜才回地下旅馆睡觉。
一进防空洞,污浊的空气差点把我们熏倒。
床挨床,人挤人,有人打水洗脸洗脚,有人搬东西碰了别人在那儿吵架,简直像个集市。
我们无处可躲,只好硬忍。
好不容易熬到半夜,鼾声,梦话,磨牙,放屁,开始是一声两声,后来此起彼伏,一曲波澜壮阔的交响乐开始奏响。
好不容易迷迷糊糊进入梦乡,忽被一阵敲门声惊醒:“起来,检查证件!”
我们递出身份证。
“不行,你们一男一女住在一起,要查结婚证!”
结婚证放在箱底,半夜翻腾太麻烦,而且当着外人也不安全。
“结婚证忘带了!”
“交罚款!”
“多少?”
“一块!”
赶紧掏钱了事。
骚扰走了,睡意全无,拎箱子狼狈逃出防空洞,在路边一直坐到天亮。跑遍海口老街,最后在中山路找到了一家“泰昌隆客栈”,木板阁楼,单间,每天七元。住客多为乡下小贩,大包小包进进出出,吵吵嚷嚷如同闹市。环境虽然乱,但比东湖防空洞空气好。感觉不错,我们俩便在这里安营扎寨。
三角池卖饺子的大学生们 黄一鸣 摄
3.最饱最香的一顿饭
吃饭的事也颇为头痛。
刚来时饮食不惯,每天都是汤粉,伊面,炒粉,炒面,猪脚饭,牛腩饭。
最初,以为炒粉不放肉可能会便宜点,就说我们不吃肉,结果买单还是3元。后来发现海南粉更接近面条,也更便宜,于是每天都吃一碗海南粉。
饭菜不合口味,价钱还比西安高很多,妻子每天只能吃个半饱,而我的胃只能填三分之一。
吃的最香,也最饱的一顿,是一个朋友请的。
一日,去找老朋友何建昆,想在他那里谋个差事。老何比我们早到,已经当了海南科技报广告部副主任。
见到老何,像见到亲人。老何二话不说,立刻带我们去见广告部主任。
当年海南科技报广告部主任是谁呢?姓邓名建国,今天闻名全国的“影视大鳄”、“炒作大王”、广东巨星影业公司董事长邓建国便是!
听完老何介绍,老邓觉得我们是报业熟手,随便问了几句,立刻签了录用合同。
办完事,何建昆请我们到机场东路一家名叫“潮汕饭馆”的路边店吃饭。
满桌菜,全是不锈钢小碟子盛着,最便宜的两毛,最贵的五毛,米饭稀饭不要钱,自己随便盛。
刚开始我还装斯文,吃得慢条斯理有模有样。后来吃完了,都准备走人了,桌上还剩下一些,我便不再客气,风卷残云,一扫而光,连汤都一滴不剩!
这顿饭吃得畅快淋漓,让我委屈了多天的肠胃美美地鼓了一回。
这顿饭花了老何二十多元,却让我感动了二十多年,也可能终生都忘不了!
4.捡到50元,纠结!
说透了,还是钱紧。
没钱就不敢摆谱。住店找便宜的,吃饭吃简单的,行路也是能走绝不坐车。
那时大家出门都坐嘣嘣车,市内跑一趟也就两块左右。
海口并不大,不太远的地方我们就用脚步丈量。
五月天已大热,穿皮鞋走路太累,我们各自买了一双塑料凉鞋换上。
凉鞋不合脚,走了两天,脚都被磨破了,只好拿纸垫着,一瘸一拐地走。我们俩开玩笑说,低头慢慢走,说不定可以拣到钱呢!
没想到第二天,玩笑就应验了。
亚红在旅馆总台缴费,我在旁边的硬木沙发上休息,突然看到地上有一张50元钞票。
“钱掉了!”我对亚红喊。
亚红马上把地上掉的50元捡起来。
回到房间一对账,发现我们的钱没少。这50元显然不是我们的。
怎么办?找失主呢,还是装自己口袋?纠结!50元啊,可以住4天旅店,可以吃15盘炒粉,可以坐25次“嘣嘣车”呢!
我们俩纠结了半天,最后还是下楼把它交给了总台。
女服务员数了数抽屉里的现金,说:“我这里没丢钱。”
我说:“那就可能是客人丢的。你先收着,在通告栏写一个招领通知,等失主找来再还人家。”
服务员满脸不高兴,嫌我们给她添了麻烦。
1988年的海口老街 姜恩宇 摄
5.人情冷暖
僧多粥少,工作难找。
我一位同学的岳父曾经在海南行政区当过领导,通过老人家的介绍,我们找到了他曾经的秘书伍先生。伍先生又介绍我们去找一位王先生,说通过王先生可以找到一位杜先生,再通过杜先生,也许可以找到报社的领导。
好复杂的联络图啊!
为了找到王先生,我们干耗了四天。每天都去他的办公室等,每天都见不着人。几个青年男女进进出出,对我们的求助不做任何回应。
第四天终于等到了王先生,赶紧递上伍先生的介绍信,说明来意。
王先生不让坐也不也不给喝水,不冷不热地说:“杜先生前几天在这儿住过,已经搬走了,不知道还在不在海南,没法联系!”
情急之下,我急忙从包里掏出两条烟放桌上,一条牡丹,一条大重九。
王先生不屑地看了一眼,一把推回:“对不起,不抽烟!”
转过身,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KINT牌香烟,抽出一根点上,大口地吞云吐雾。
他是嫌我们的烟不好啊,可那已经是我能买得起的最好的烟了!那一刻,如果地上有条缝,我真狠不得钻进去!
灰头土脸下楼,一位姑娘跟了出来。
走到二楼,姑娘低声说:“杜先生在华侨大厦,快去找吧!”
我们俩谢过姑娘,对视片刻,一阵狂喜。
赶到华侨大厦,找到房号,敲门。开门的是一位婷婷玉立的漂亮女子,身后站着一位英俊帅哥。听说我们找杜先生,帅哥热情握手:“我就是,请进!”
一路步行赶来,我俩满头大汗,衣衫湿透。
看到我们狼狈不堪,杜太太惊呼:“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?不着急,先坐下,喝口水,凉快凉快,慢慢讲。”
让坐,倒水,开风扇,又从冰箱里拿出两听冰镇饮料递给我们。如春风拂过,我们俩被揉搓成冰渣的心突然就化了,当场被感动得稀里哗啦,泪流满面。
6.脱了一层皮
来到海南,怎么能不看海?
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,我们去秀英海滨浴场游泳。
乘2路公交,从三角池晃到秀英,下车后顶着太阳又步行半小时,到海边时已近正午。
看见大海,立刻忘了一切。到小摊买了泳装,租了个气垫筏,一头扑进大海。
我们游泳技术不好,不敢去深水区,只在靠近岸边的地方戏水。一会儿游泳,一会儿玩沙,不知不觉两小时就过去了。
玩得很尽兴,后果很严重。
当天晚上睡得很沉,半夜起来上厕所,突然感觉后背撕心裂肺般疼。开灯一看,竹凉席上血乎乎一片,背上的皮被揭下来一层。疼痛钻心,无法入眠,才知道海南岛的阳光也会咬人!
亚红不会游泳,一直在气垫筏上瓟着划水,身体在阳光下裸露更多,暴晒时间更久。她背部的皮肤一块块起泡,一块块撕裂,疼得哭爹喊娘。
“回家吧!咱们在西安生活多好啊,为什么放着好日子不过,跑到这破地方受苦受累受气受罪呢?我求求你了,咱们回家吧!”
身体无法挨床,只能在极度困倦中坐着打盹。在妻子的哭诉中等待天亮,我也暗下决心:天亮后直奔码头,乘船回家!
天刚亮,迷迷糊糊中坐着做梦的妻子忽然惊醒:“哎哟晚了,今天还要去面试呢!”
于是赶紧起床梳洗吃早餐,把自个儿收拾得体体面面,出门奔向又一个求职单位,满面笑容地向别人推销自己。
我们俩在秀英海滨浴场
尾声:终圆海南梦
一个月后,我如愿拿到了海南日报社的聘用通知,亚红口袋里也装了四份录用合同。
我们愉快地返回西安,开始做南迁的准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