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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坡谈笑桄榔庵|结庐在儋耳 不乐复何如
2022年11月07日 10:30  来源:海南日报  宋体
《东坡觅泉图》。刘运良作
《东坡觅泉图》。刘运良作

  文\海南日报记者 曹马志

  900多年前,有这样一位老人兼文学大家,他屡受挫折,背井离乡,被贬至千里之外的蛮荒之地,一度贫困交加,为食宿发愁……

  “试问,面对如此人生低谷,是选择怨天尤人、顾影自怜,还是来之,安之,乐之?”在位于儋州市那大镇的仰苏书屋中,中国苏轼研究学会常务理事韩国强时常伏案阅读,以寄望更深入地了解这位老人——苏轼,回答自己心中的“东坡之问”。

  80多岁的韩国强声音洪亮、精神矍铄,东坡生平事迹信手拈来。应海南日报记者邀请,他欣然化身“导游”,带领大家追寻东坡足迹,畅游东坡诗词海洋,走进东坡的桄榔庵时光走廊。

  生活困顿 讨要耕地种粮食

  11月2日晚,夜色渐浓,仰苏书屋里灯火通明。环顾屋内四周,古朴的书架上卷帙浩繁,书法、绘画、雕像等不胜枚举,这些东西大多与苏东坡相关,是韩国强毕生珍藏。

  “这是书屋最新的藏品,我请资深木工师傅,用阴沉木雕刻数月而成,上个月才‘入住’。”韩国强手指的方向,一尊东坡像立在靠近门口的醒目位置,席地而坐的东坡像栩栩如生。

  韩国强感慨地说,被贬儋州初期,苏轼屡遭不顺,生活困顿,脸上或许有不少愁容。“此间食无肉,病无药,居无室,出无友,冬无炭,夏无寒泉。然亦未易悉数,大率皆无耳。”对于苏轼居儋初期作品《与程秀才三首》,韩国强不假思索,脱口而出。

  对苏轼而言,初到儋州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,举目无亲,住宿是摆在面前的第一个难题。绍圣四年(1097年)七月抵达儋州后,苏轼父子一开始住在官方的北伦驿馆,那是个破旧漏雨的地方。后来因被人告发,苏轼父子被迫搬出,面临无处可居的窘境。颇为幸运的是,他们得当地百姓相助,在郊外的一块荒地上建起了桄榔庵,从此三间茅草屋成了他们的稳定住所。

  住有居,食亦难。被贬儋州,苏轼父子随身携带财物甚少,经常为吃饭问题犯愁。“北船不到米如珠,醉饱萧条半月无。明日东家当祭灶,只鸡斗酒定膰吾。”在《纵笔三首·其三》中,苏轼记录下了当时的处境。韩国强介绍,在《学龟息法》中,苏轼记录下父子两人对抗饥饿的一个极端办法——以忍耐为主要内容的龟息法——“元符二年(1099年),儋耳米贵,吾方有绝粮之忧,欲与过子共行此法,故书以授之。四月十九日记。”

  采用龟息法毕竟不是长久之计,为了吃饱苏轼还想过亲自种地。他在《籴米》中写道:“籴米买束薪,百物资之市。不缘耕樵得,饱食殊少味。再拜请邦君,愿受一廛地。知非笑昨梦,食力免内愧。春秧几时花,夏稗忽已穗。怅焉抚耒耜,谁复识此意。”通过此诗可以看出,当时苦于口粮不足的苏轼希望可以向地方官申请一块荒地,用于种植作物,以期自食其力。

  苦其心志,劳其体肤。一代文豪见过多少荣华富贵,到了晚年却要为“五斗米”折腰,观之不禁让人唏嘘。

  苦中作乐 野菜也能烹美馔

  居儋生活大不易,但这真的困住苏轼了吗?

  “非也,非也。”在仰苏书屋的一排书架中,韩国强轻车熟路取出《苏轼全集校注》,很快找到了《菜羹赋》《食蚝》等诗文,他结合苏轼作品娓娓道来——

  平时吃啥,看《菜羹赋》。“水陆之味,贫不能致,煮蔓菁、芦菔、苦荠而食之。其法不用醯酱,而有自然之味。盖易具而可常享,乃为之赋。”谪居儋州期间,苏轼生活艰苦,水生和陆生食物的滋味,因贫困无法尝到,只好煮蔓菁、芦菔、苦荠吃。烹煮这些蔬菜不用酱醋,却具有自然的风味。

  兴之所至,乐观豁达的苏轼还专门作赋传授烹菜心得:“汲幽泉以揉濯,搏露叶与琼根。爨铏锜以膏油,泫融液而流津。汤蒙蒙如松风,投糁豆而谐匀。覆陶瓯之穹崇,谢搅触之烦勤。”取出新鲜的菜叶和洁白的菜根,用泉水揉搓洗濯,架起锅灶熬出膏油,渗出交融的汁液,流出混合的芳津,汤水濛濛如松风响起,将米和豆投入搅匀……苏轼特别提及,做菜羹不要加醋、酱油等调味品,这样才能留住食材的原味。

  菜羹虽好,总归是寻常之物。居儋期间,苏轼发现当地有一种味道特别鲜美的海鲜——生蚝,并发挥其在美食方面的天赋,摸索出烹饪生蚝的方法,为“东坡美食”再添新成员。

  “剖之,得数升,肉与浆入水与酒并煮,食之甚美,未始有也。又取其大者,炙熟,正尔啖嚼……”据《食蚝》一文记载,有住在海边的人送来生蚝,苏轼取出生蚝肉及汁液,下锅与酒共煮,再挑选个头较大的生蚝,用火烤熟,独特的美味让他赞不绝口。

  关于“东坡蚝”,还有一则趣事。韩国强介绍,苏轼在《食蚝》的结尾处专门叮嘱儿子苏过,食蚝一事不要随便说出去,怕北方的君子们得知了,都争着要贬来海南,与我们分享这种美食。这几句诙谐幽默的表述,流露出苏轼乐观豁达的个性特征。

  受“吃货”父亲的影响,苏过在儋州期间也发挥主观能动性,探索出富有新意的美食烹制方法。苏轼曾为一种名叫玉糁羹的美食写过一首七言诗《过子忽出新意,以山芋作玉糁羹,色香味皆奇绝。天上酥酡则不可知,人间决无此味也》。“香似龙涎仍酽白,味如牛乳更全清。莫将南海金齑鲙,轻比东坡玉糁羹。”在诗中,苏轼将这道用山芋糁米饭做成的羹描绘得让人垂涎欲滴。

  美味之中见真性情。在韩国强看来,苏轼父子在儋州日子过得很苦,碰到了很多实际困难,但他们逐一化解、苦中作乐,真正做到了“既来之,则安之”。

  读书创作 潜龙犹在育凤雏

  在儋州住了一段时间后,苏轼父子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,物质之困终有破题之策。在精神生活方面,苏轼手不释卷,挥毫泼墨,徜徉在诗文的宽广世界里。

  韩国强说,苏轼喜欢读书,不可一日无书。来儋州,苏轼随身携带了陶渊明和柳宗元的若干著作,称其为“南迁二友”。根据相关书信和诗作记载,友人郑嘉会从内地寄来约千册书,补充了苏轼的“精神食粮”。

  “苏轼博古通今,尤为推崇陶渊明,用现在的话说,就是把陶当作文学偶像。”韩国强介绍,陶渊明的《饮酒二十首》深受苏轼喜爱。该组诗以酒寄意,诗酒结合,抒发了作者对现实的不满和对田园生活的热爱,表现出高洁傲岸的道德情操和安贫乐道的生活情趣。

  读书写作,贯穿苏轼居儋三年的日常生活。据韩国强考证,苏轼在儋州期间共创作了130首诗作,其中和陶诗系列58首。

  北宋时期,儋州是极为偏远的蛮荒之地,教育不发达,文化发展落后。作为文学“顶流”,苏轼声名在外,一代文豪的到来,引得琼岛内外的文人竞相上门求教。谪居儋州期间,苏轼在传道、授业、解惑方面做了不少实事。

  尤为令人动容的是,葛延之不远万里求学于东坡的故事。宋哲宗元符年间,江阴(今属江苏省无锡市)文人葛延之,从家乡出发,长途跋涉,一路向南,渡过琼州海峡,几经辗转,终于抵达儋州,获得了当面向东坡请教的机会。

  深受感动的苏轼,留葛延之在儋州住了一个月,认真传授其作文之法。“儋州虽数百家之聚,而州人之所须,取之市而足,然不可徒得也,必有一物以摄之,然后为己用。所谓一物者,钱是也。作文亦然。天下之事散在经、子、史中,不可徒使,必得一物以摄之,然后为己用。所谓一物者,意是也。不得钱不可以取物,不得意不可以用事,此作文之要也。”苏轼采用比喻、类比的方法,简明扼要说理,深入浅出地为葛延之讲解作文之法。从中可知,苏轼认为,写文章必须主题明确,以主题为纲,纲举目张。

  苏轼悉心教授,葛延之学有所得,他将苏轼的话记录下来,回乡后转述给乡绅。为了感谢苏轼,葛延之回乡后曾经亲手做了一个龟冠送给苏轼。据说,苏轼十分喜欢,随即亲笔赋诗一首,回赠葛延之。

  居儋期间,苏轼还自编讲义,讲解四书五经等著作,“以诗书礼乐之教转化其风俗,变化其人心”,推动海南求学崇文之风日渐兴盛。在苏轼的悉心指导下,海南人姜唐佐学业进步很快,后来成为海南历史上第一位举人。

  “快乐星球” 自在随心雅趣多

  回溯居儋三年时光,治学育人之余,苏轼的“快乐星球”上,还有很多有趣的事,让他乐此不疲。他入乡随俗、兴趣广泛,有时竟忘了自己谪居海外这一事实,达到“物我两忘”境界。

  一盘棋,可以让苏轼观之不倦。“儿子过乃粗能者,儋守张中日从之戏。予亦隅坐竟日,不以为厌也。”相较于儿子,苏轼坦承自己不精棋艺,“予素不解棋。尝独游庐山白鹤观,观中人皆阖户昼寝,独闻棋声于古松流水之间,意欣然喜之。自尔欲学,然终不解也”。

  儿子苏过和儋州地方官张中对弈,得棋局之乐,观棋的苏轼却只得旁观之乐。“小儿近道,剥啄信指。胜固欣然,败亦可喜。优哉游哉,聊复尔耳。”苏轼在《观棋》一文中,描写了苏过和张中下棋的场景,观察细致入微。

  人生如棋,棋如人生。不困于一时,不陷于棋局,方能从容面对人生的起起伏伏,安之,乐之,活出旷达洒脱。

  何以抒怀,唯有杜康。“明月几时有,把酒问青天”,苏轼好酒,他不仅喜欢饮酒,还喜欢自己动手酿酒。在儋州期间,苏轼借鉴当地黎族人家的制酒经验,取清冽甘甜泉水,用糯米加上草药天门冬,最终酿制出了天门冬酒。

  “自拨床头一瓮云,幽人先已醉浓芬。天门冬熟新年喜,曲米春香并舍闻。菜圃渐疏花漠漠,竹扉斜掩雨纷纷。拥裘睡觉知何处,吹面东风散缬纹。”天门冬酒新熟,苏轼大喜,迫不及待品尝,大醉入梦乡。酒醒后,他专门赋诗《庚辰岁正月十二日,天门冬酒熟,予自漉之,且漉且尝,遂以大醉,二首·其一》记之。

  穿越回到900多年前,人们或许能看到,就在苏轼沉醉入睡时,桄榔庵门外,有一条大狗在尽情玩耍。其名为乌嘴,为苏轼所养。“乌喙本海獒,幸我为之主。食馀已瓠肥,终不忧鼎俎。昼驯识宾客,夜悍为门户。”苏轼欣然与乌嘴为伴,还为这条狗写过一首诗《余来儋耳,得吠狗曰乌觜,甚猛而驯。随予迁合浦,过澄迈泅而济,路人皆惊。戏为作此诗》。在离开海南岛时,苏轼带着它登船北归。

  挥别儋州之际,苏轼挥毫写就了这首《儋耳》——“霹雳收威暮雨开,独凭栏槛倚崔嵬。垂天雌霓云端下,快意雄风海上来……”不久后,他告别谪居生活,踏上了归途。

  “高风绝代赢人仰,苏学扬名值世崇。”记者和韩国强走出仰苏书屋,看门前的这副对联,心中崇敬之情倍增,“东坡之问”的答案了然于心。

编辑:王晓东